李孟潮：飞得更高于无欲母体

qtyang

有个诗人，名叫中岛；写了首诗，《花朵和病句》――


“创伤掠过你的一个侧画
飞向另一处
一个春天的病句
从另一春天中进入
一个枯萎的老头
在一个恋爱的公园里
看另一朵枯萎的花朵
一个妓女去打听另一个
妓女的住处
一个小偷在偷另一个
小偷的钱包
创伤掠过我的安静
飞向另一处

一个穷小子在做着发财梦
另一个小子在干着力气活
一个闪电击在天上
另一个闪电击在水中
此时我分不清
是花朵开在病句里
还是病句开在花朵里”


　　根据精神分析高考思路，这首诗的段落大意应该是这么总结的：“作者想要飞得更高于无欲之母性所以在花朵病句中分离焦虑开始自体缺陷地寄托完美父亲意象从而形成自体客体依赖理想化客体的深刻情绪联结。”

　　这样的诗歌会让任何一个心理学爱好者产生这样的疑惑――
　　“如果有一个妈妈，她想要让自己的孩子一辈子不长大，一辈子活在她身边，为她付出自己的一切。
　　她应该怎么做，才能培养出交这么一个子女呢――一个无限忠诚于母亲的孩子？”
　　答案很简单：全心全意为孩子服务！除了满足孩子的需求外，这个母亲应该完全没有自己的需求。
　　在为孩子服务和牺牲的过程中，她完全忘记了自身的需求和主体性。她把自己变成了孩子欲望的一个延伸物，一个满足孩子欲望的机器。
　　在这万民赞颂的伟大母爱的自我奴役中，为母亲-孩子的二元对立消失了。他们完全合成了一个人，一个带着多余假肢的变形金刚，一个双头同体的连体人。

　　正是在完全付出中，母亲完全占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如果想要离开自己的母亲就想要拔着头发离开地面一样困难。
　　就像《暗物质》里面那个刘星或者《长江七号》里面的孩子，他们如果脑子里有一丝离开、抛弃自己父母的想法的话，内疚感就会犹如黑洞完全把他们吞没。
　　正是因为这样，这两部影片里中的儿子一个都出现了和飞行有关的幻想。一个儿子不断地仰望遥远的太空，一个希望通过太空狗让自己飞天入地，痛快复仇。
　　《泰坦尼克》中男孩也是为了女人彻底放弃了自身性命，他们两个人的招牌动作就是飞翔。


　　“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双宿双飞一般来说作为爱情甜蜜的象征。
　　爱情之所以甜蜜，就在于其中有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无欲母体”。在无欲母体的阴影下茁壮成长的爱情，迟早要面临分离的威胁。

　　飞行本身也就是一个分离的象征。飞行最主要的功能就是脱离重力的控制，脱离大地母亲的控制。
　　“飞行者”这个形象总是和独立、超越有关。
　　比如说电影《飞行者》中那个想要控制一切的强迫者。
　　比如说《大闹天空》中的孙悟空。表面上看起来他要摆脱和对抗父亲（玉皇大帝），但是实际情况是，“父亲”对他毫无办法，是他的手下败将。真正让他无计可施的是观世音菩萨所代表的母性的力量。


　　飞行幻想最早出现在儿童开始可以自主控制自己身体的时候，这时候他们的分离欲望开始逐渐在母子关系中起作用。
　　儿童在这时候会开始沉迷于飞行意象，同时也会开始表现出对母亲的攻击性。
　　很多母亲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始恐惧的原因，她们要么会突然一把紧紧抱住孩子，要么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在孩子的身上。
　　他们的目光会紧紧跟随着孩子，生怕孩子会离开自己的视野。

　　这种凝视形成全能母亲的凝视，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凝视。同时她也引发了仇恨，如《午夜凶铃》中那个空洞的凝视，没有瞳仁的凝视，就是杀母冲动的一个表征。
　　“无私母亲”是“全能母亲”一种道德化的升华和反向形成，所谓打不过你就加入你，或者――变成你。
　　在这个父性缺席的年代，所有母亲都是焦虑的，她们要抓住孩子，这个她们生命中最后的幻想，她们生命空洞的唯一填充物，她们空虚海洋的一叶孤舟。
　　而她们也清楚地知道，无论孩子，还是孩子他爸，都是抓不住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真正希望飞翔的人是母亲，做着飞翔梦的孩子其实是在为自己的母亲做梦。
　　比如《暗物质》里的刘星，还有千千万万的大学生们，放弃国内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以红军革命的精神到美国或者欧洲去做社会底层，也是为了满足整个家庭尤其是母亲的一个梦。
　　这个梦的典型代表当然就是《哈利?波特》系列。
　　“哈利?波特梦”最主要的陈述是：“我是特殊的，我具有改变现实的魔力，如飞翔。”
　　整个哈利?波特系列不断在说的也就是儿童青少年的宣言：“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能力，不要挡在我的面前，不要拉我的后腿，要不然让你粉身碎骨。”
人类发展的这个分离-个体化（飞翔）主题到了青少年时期主要是以武侠小说这种形式体现的。

　　武侠小说开始失去了一些哈利?波特或者孙悟空那样的神魔色彩，而更加具有现实基础。
　　而所有功夫不错的侠客或者侠女，必备的一个技能就是飞檐走壁。他们的身体必须是轻盈的，他们必然是不为柴米酱醋油盐操心的。
　　你会考虑杨过做什么工作来养活小龙女和自己吗？你会想小龙女用什么功夫洗菜洗衣服洗床单吗？
　　电影《卧虎藏龙》中，区分侠客和俗人的主要特征就是看你能不能在竹从间飞来飞去。
这也是区分青少年和成人的幻想标准。成年人的幻想都是钱、股票、房产、汽车这些“脚踏实地”的东西，而青少年的幻想是《卧虎藏龙》中男女在竹林上摇摇晃晃的姿态。

　　这个姿态也隐喻着性欲、飞翔、分离的内在联系。
　　弗洛伊德在《释梦》中毫不犹豫地宣称了飞行梦中性欲的因素。因为性高潮和飞翔的类似性。
　　而性欲产生的根本基础就是分离，一个没有分离者，尤其是没有和大母性分离者，如严重自恋者或精神病者，是没有性欲的。
　　所以性欲不仅仅是荷尔蒙或者斐尔蒙。
　　你对他人产生性欲，是因为你明确地知道你和他人有距离，性交时用来弥合这种距离感的动机，。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夫妻一旦结婚性欲直线下降，（距离感消失了），一旦小别又赛新婚了（距离感重新建立）。
　　齐泽克在《变态者观影指南》说到，性欲必须首先产生在头脑中的影像基础上。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让一个人头脑中产生做爱的图像。性幻想的产生是一个心理发展的成就。
　　但这个成就无法达到时，人们就会幻想着通过药物或者激素，可以产生这些幻想。

情歌《心会跟爱一起走》有说，“也许一切太完美，感觉像在飞”。
　　这就是说飞翔和情欲的关联性。
　　但是这首歌中还唱道，“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分手”
　　如果“一切太完美”，怎么又会冒出一句“说好不分手”？
　　“说好不分手”，是一种契约，是一种隐隐地担忧。
　　正是因为想到了可能会“分手”，才需要“说好”――“咱们一辈子不分离”。
　　“一切太完美”，是因为我们需要这种完美的感觉。

　　一个母亲，如果从来不对孩子表达任何需求，并不等于她在孩子心中就没有任何地位。
　　正因为这个母亲没有的任何要求，所以她的存在无比巨大。
　　一个人如果没有欲望，就永远不可能被以任何方式满足。
　　一个没有自己欲望的母亲，是一个永远没法满足的母亲。
　　而一个有欲望的母亲，比如说，一个功利主义的母亲，重男轻女的母亲，是让人憎恨或者愤怒的母亲。正因为母亲有自己的欲望，才让孩子能够离开她。
　　无欲的母亲是你永远无法离开的母亲。
　　一般来说，无欲母亲之意象如果没有变形为恶行自恋或精神病发展的话，最终会在人生的后半期形成一种超越性母性意象，成为一个人飞越死亡之海的推动力。
　　但是在这之前，飞翔意象必然在成人期经历多次现实主义的挫折或者退火过程。
　　飞行总是危险的，因为他远离大地，远离母亲，甚至远离现实原则，所以才会有伊卡洛斯和嫦娥奔月的故事，警告人们不要偏离父亲的现实原则，

　　有个诗人说，“丹成人奔月，金就鹤乘风。此恨何能已，卢郎百计穷。”，飞行、分离和独立，带来的是现实的愤恨和无奈。
　　“现实”，总是他者定义的现实。你要么进入母性的现实，要么进入父性的现实。
　　而在这个父亲缺席的年代，你对现实性的自由选择性似乎必然是一场只有一个候选者的民主投票。就算你能飞，你又能飞到哪里去呢？


　　母性现实总是有束缚性的，因为母性现实的基本特征就是粘结性、连接性、联结性。就像母亲的怀抱，就是张开她的大口，等待吞噬那阳具性存在。
　　就像常言所说，在春夏开始沟通的季节，有人决定发动一场革命运动，可惜雨季还未真实降临，爱情就已悄悄夭折。
　　她带来了眼泪、诗歌和芬必得，他凑出了拳头、香烟和信用卡。

　　一首流行歌曲开始蔓延――、
　　我们看着电视啊谈恋爱
　　我们听着歌曲啊谈恋爱
　　我们吃着西餐啊谈恋爱
　　我们炒着股票啊谈恋爱
　　我们开着汽车啊谈恋爱
　　我们闭着嘴巴啊谈恋爱

　　一直到老年期开始这小他者的歌声才开始稍作停歇。
　　这个时候飞翔表象会被再次激活，这个时候羽化飞升的修真者或者虹化的瑜伽行者会成为孙悟空或哈利波特的老年超个人心理学版本再次吸引自恋力比多的灌注。
　　《四十二章经》中说，“佛言：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进止清净，为四真道行，成阿罗汉。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旷劫寿命，住动天地。”，这是佛教的飞行者。
　　《黄庭内景经》道，“赤帝黄老与己魂，三真扶胥共房津。五斗焕明是七元，日月飞行六合间。”这是道教的飞行。
　　而无欲母亲之意象在佛道修行的途中则会变幻为诸如空行母或者魔女这样的意象。
　　母亲，那偏执的、疯狂的、淫荡的、无私的、空性的、辉煌的付出，终于造就了一个脱离我执和欲望的超越者。

　　本文部分内容发表于《心理》月刊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