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个大课堂

蓝田日暖

长不大

露易丝·海在她书中提到如何称呼父母的问题。她说，如果可以，就用名字相称吧。因为，“妈”和“爸”这样的字眼一出口，就有一种自己还是孩子的感觉。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可在我身上，这种感觉仍然很强烈，不管我怎么改变，他们仍然是抚育我长大的父母，我仍然是他们那个需要指点的孩子。有一道沟横亘在我们之间。小时候的相处模式，仍然像一个影子，一有机会便现身。

尽管，有些时候，在某些事情上，我敢拒绝他们，我会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取悦他们，还是害怕他们的唠叨和指责，还是强烈渴望他们的理解。每次想到父母和我的关系，我就感觉自己似乎被贴上了“长不大”的标签。直到现在，在他们面前，我仍然是小孩，他们仍有足够的理由，来指点我的不足和不懂事。

昨天我在看《南丁格尔传》，在看的过程中，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南丁格尔和自己的母亲、姐姐相处时遭受的种种苦闷，让我的心阵阵紧缩。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南丁格尔的伟大成就，而是她的家庭，她和朋友的相处之道。渴望越强烈，心越急，就越恐惧和失落。因为我急着想让自己和父母的关系达到理想状态，所以每逢看到别人那些所谓“失败”的经历，我就会立刻联想到自己。我害怕，无论我怎么努力，他们都无法真正理解我；我害怕，在做自己和顺从他们之间，最终放弃做自己；我害怕，自己排除万难坚定地做自己，他们的失望却让我再也不能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

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个大课题与父母有关。我的心常常七上八下，在各种对策间摆荡：不管他们怎么反对，我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哪怕他们不再理我；不对，我应该慢慢来，在和他们交流时非常耐心，必要时撒撒谎，有些行为该瞒着他们；我该回家，忍着不自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听他们倾诉；不对，我该先为自己着想，我不需要回家回得那么勤快，他们能照顾好自己……

在做什么大决定时，结了婚的人可能主要是与配偶商量。但还未结婚的人，通常都会与父母商量。我发现，有那么多上了三十岁的孩子，在做较大的决定时，仍然强烈地渴望获得父母的理解。有些人，内心深处虽已知道怎么做，可一旦父母不同意，父母大发雷霆，就立刻动摇了决心。有好多次，我在父母不理解的情况下，最终做出适合自己的决定，靠的是朋友的坚定支持，因为我一个人无力决定，因为我害怕反对父母的意愿。

父母的理解与否，就像一个魔咒，捆绑着多少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心灵。让父母失望，就意味着自己可以依靠的墙壁，突然变得非常脆弱，随时会坍塌。我们最恐惧的是，自己再也无法依靠它了，再也无法获得由它带来的温暖，如果从来没有获得过温暖，我们也会因失去“未来有机会和睦相处”这个希望而颤抖不已。

内心的小孩，永远渴望着父母的理解。如果可以，我们总是希望，安慰内心小孩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现实中的父母。当父母常常不能做到这一点时，子女对父母，总会有愤怒的时刻，有恐惧的时刻，有绝望的时刻，但却执拗地不愿放弃希望。有些人，挣扎着要获得父母的爱和理解，有些人则转移视线，希望从别人身上获得爱和理解。

因为执着于父母的爱和理解，所以开始编织和父母完美相处的希望，而梦想与现实一比对，就带来了恐惧和慌张，让我一个劲想要逃避。当一位朋友以他的例子告诉我，不要太在乎父母的意见，下定了决心就勇敢去做时，我苦笑了，这些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可做起来，却总是那么艰难。

然而，不管怎么艰难，还是要面对。所以，这礼拜回家。

蓝田日暖

我一般两个礼拜回家，最近每隔三个礼拜回一次家。

三个礼拜太长了吧，这是我家人和朋友的看法。因为大家在心理上都感觉两地离得很近。

其实往返两地需要四个小时，单程需要转三部公交车。

蓝田日暖

为什么有这样的看法？

我们那个小城的人，恋家心理很重，许多大学在外面读的人，不管多远，大半会回来工作、结婚、生子。

而我，一直在离家很近的杭州上学，几乎每个礼拜都回家。后来，因为身体原因，还在家休养了一年多。父母其实已经习惯了我常常在家。而现在的我，却强烈渴望独立生活，渴望与他们保持距离。

蓝田日暖

在《长不大》的帖子里，我说决定明天回家。但关了电脑之后，我便开始后悔，我又不想回去了。

我对他们充满责任感、歉疚感，但那不是真爱，我很清楚。

我坐着，开始寻找理由，让自己不回家的理由。

我开始回忆，于是对母亲的愤怒重新在心中燃起，在内心对话中，我甚至用上了发泄情绪的粗话。

蓝田日暖

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对他们更负责任，总觉得自己不孝？

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不配得到他们的关怀和爱，所以但凡他们给我一点关怀，我都会记在心上，打算将来有能力时回报他们。

而这回报，毫无疑问地与金钱也挂上了钩，因为暂时没有能力给他们钱，所以我感到深深的不安。这种不安折磨着我。

蓝田日暖

这么想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悲哀。在我心中，我和他们的关系居然如此脆弱，就好像一笔交易：你们抚养了我，所以我必须要报答你们，这是我决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配得到别人的关心和帮助”这个信念如此强烈，以致我无法平衡施与受：我愿意不求回报地关心别人，但我会习惯性拒绝别人的帮助，我会习惯性在别人关心我时，感到欠下了人情债。

蓝田日暖

其实，我一直相信着“一物换一物”。我本能地在自己身上寻找可以获得父母关怀的东西。所以，我发现学习成绩就是那样东西。渐渐地，“听话和读书好”成了别人对我的主要评语。

如果不能够“一物换一物”，如果别人对我付出、我却无法回报，我就会难受，所以我尽量不麻烦别人，我常常拒绝别人的帮助。

蓝田日暖

有一阵，我和某个朋友经常聊天，直言不讳地指出双方的不足，虽然他说我的倾听对他很有帮助。我却还是认为他对我的帮助更大一些。

有一天，我就是不赞同他的某个建议，他生气了，冲动之下对我说：“你自己都不明白，我对你有多大的帮助”。那一刻，“别人帮助你通常都期待着你的回报”这个信念变得无比强大，我暗自决定，“以后对别人提供的帮助要更加小心谨慎，如果没有信心回报，就决不接受”。

后来，他向我道歉，承认那时候他失控了，因为我让他的期待落空。我们恢复了电话联络。

但那个信念还是停留在我的意识中，我并没有好好地观察了解过它，直到今天。

蓝田日暖

我坐着思考了一阵，仍然没有头绪，无法决定是否回家。

后来，我开始洗澡洗头，接着开始洗脸。我刚刚洗完脸，手机响了，我预感这个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一看号码，果然是。

我接了电话，她问我怎么老不回家，我答不出，嗯了几声。她问我这礼拜回不回家，我支支吾吾，最后说明天再说吧。她叫我回家，说要给我做好吃的，我叫她别操心了，也别特地去买什么菜。她问我有没有钱，我说还有。她问我平时吃什么，我说有时候自己做，有时候外面吃。她问我吃过饭没，我说没，她说那快去吃饭。最后，她再强调一遍，明天回家，我答应了。

蓝田日暖

于是，我又自责了。我刚还在对她愤怒呢，她却那么关心我，哎，我这算怎么回事。

我对这种一再上演的剧情很是厌倦，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回报不了他们了，真让我沮丧。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在边走边想的过程中，我意识到按我现在的心态，我绝对会一直“负债”，一直“破产”。

金钱上，如果我要清楚计算的话，我回报他们估计也得好多年。

情感上，我也感觉还不清。

但最重要的是，这本来就不是个还清还不清的问题，因为亲子关系根本无法用这种方式来衡量。

蓝田日暖

我走到了一条小巷子里，这个时候我思考的焦点转移了，我又回到了“施与受”这个问题上。

因为我很清楚，这个问题处理不好，我就会一直累积人情债。我每次回家，不仅害怕着他们指责，而且总会负上一笔债。所以我不喜欢回家。

因为负着人情债，所以我急切地想还清，而还清的唯一办法就是，满足他们对我的期待，而这又与我自己的意愿相违背。为此，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希望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以失败告终。

我不需要费神就很清楚，这个周末他们会怎么对我。给我做好吃的，偶尔说我两句表示对我的担忧，也可能一句都不说，甚至问我要不要钱用。所以关键在于我怎么表现，我怎么反应，我是不是要继续这样自责下去。

是，她说要给我做好吃的，可我为什么觉得自己不配她这么对我？那我需要怎么样，才配得到她的关心？

蓝田日暖

我一定要有拥有什么好的条件，才配得到别人的关心吗？

因为我现在完全与他们的期待不符，所以就不配得到他们的关心吗？

蓝田日暖

我想到了无条件的爱，我想到了德兰修女，于是有一个答案冒了出来。

我配得上别人的关心，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我是我。不是因为我哪里出色，不是因为我有特殊的能力，而是因为我和大家一样，都是上主之子。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接受帮助，因为我害怕自己无法及时回报，然后有一天，对方拿他/她对我的恩情来索取回报，而他/她要的却是我所无比珍视的。到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蓝田日暖

然后，答案又出来了。这个答案看似很自私。这个答案是：

我会告诉他/她，抱歉，我不知道你的主动帮助是要回报的，如果当时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接受的。你现在要求的我不能给你，因为它们对我太重要了。

蓝田日暖

我安心了一点，我感谢母亲对我的关心，她这么关注我的饮食，我很感动，但我不打算再为此产生任何的歉疚感了。歉疚感太多，我真的伤不起了。

我只有先自私，让自己断奶，才能有余力去理解和支持他们。

蓝田日暖

我怎么学会“以物换物”的？

环境里的人和事让我学会的，我的天性和遭遇让我学会的。

我是老二，三个孩子中的老二。这句话一出，已经有很多东西隐含在里面了。所以，当我在“名家荟萃”版块看到敏锐发的“ 征文018－我之成长之－痛至极致而新生”时，我一下子就把帖子看完了。当她说自己怀第二个孩子差点疯掉时，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或许那种心情，已经表现在了今天对母亲的愤怒中。

曾经，在很愤怒很愤怒的时候，我会大声在心里骂：“不想要，还生什么生啊，如果当时有B超就好了。”“把我生下来，我该感恩戴德吗？”我曾经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痛苦，我并不觉得活着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有一阵，我非常恨重男轻女或者顺从“重男轻女”传统的女人。因为，那起初被视为“多余”的孩子，往往会遭遇很多的心理折磨，如果这个孩子内心特别敏感，那么她就会特别无力胆怯。

蓝田日暖

更讽刺的是，由于她敏感内向，她不敢反抗，所以她常常被迫成为倾听者，倾听者还是个好听的名字，情绪垃圾桶更合适一点。于是，她的生活就开始恶性循环。

暂时不翻旧账了，以后再来说吧。

蓝田日暖

在一些比较子女急需父母帮助的重要事件上，父母令子女产生失望或受伤的感受，并非全是坏事。因伤害而产生的愤怒与怨恨可以帮助子女产生对父母的强烈否定，加速与父母分离。

明月说得对，我渴望他们平等对待我，别把当小孩来管教，但他们无法满足我，所以昨天和今天，我确实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愤怒和否定，而且我制定了策略。

蓝田日暖

我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想着和父母的关系，回忆起某个亲戚到我家来的一幕。那时候，我父亲一点面子都没给我，我还要勉强扯出一点笑脸，忍耐他的言论。

想的时候，我很气很气。我想象自己把桌上的饭菜都撸到地上，还一脚把桌子踢翻，接着还把其他台子上的瓶瓶罐罐砸在了地上。我对着他大声说，“你自己要面子，怎么就不知道给我留点面子？”“我没面子，你很爽吗？”“在别人面前说我，你很有优越感，是不是？”“你不在别人面前给我面子，以后也别指望我默默忍受。”

我越来越气，开始把他们一起骂，“就你们牺牲，好像我一点委屈都没有？谁老是把我当情绪垃圾桶的啊？凭什么我老是要扯着笑脸，忍耐你们，老觉得欠了你们。凭什么，你们不和，要我们绞尽脑汁地来调解啊？”

渐渐地，我决定不再扯出淡定的或者微笑的脸了。伪装什么呢？既然我心情不好，那我也像你们那样，阴沉着脸好了。我没义务勉强自己对你们和颜悦色。

蓝田日暖

到老家后，我在外面逛了一会。

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断告诉自己下面几句话：

从此时此刻起，我一点都不在乎爸和妈怎么评价我了。

无论他们怎么评价我，我都感到轻松自在。

我决不会因为他们的评价而放弃自己的价值观，而放弃自己的追求。

在心中表达了愤怒之后，我回家的恐惧感已经减轻了很多，我已经没有那么多负罪感了。而在不断对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更加坚定了一点。